含劇透
攻殼機動隊是著名的電馭叛客(cyberpunk)代表作之一,深遠影響同類型的作品,當中探討何為人、人機複合與人工智能之間的關係,讓這套動畫成為某個意義下的賽博格(Cyborg)*哲學宣言。 賽博格的字源是合併模控論(cybernetic)和有機體(organism),是試圖打破人類本位並開拓科技和人類的連繫。尼采大概是對傳統古典西方哲學中的人類本位作出最全面批判,並建構另行的身體論述,賽博格的概念與尼采式身體之間有著某些相近性。
1995年原初版本的故事圍繞在公安第九課遇上的政治問題,同時捲入了一個關於網絡黑客「傀儡師」的案件。主角草薙素子的全身義體化,並在面對記憶外部化的時代,使她很常質疑自身意識的真實性。一次行動中,被捕者被植入家庭的假想記憶而驅使其參與犯罪行動,素子對義體化過程中有否被植入或改變意識抱有更強烈的疑慮,試圖找出確認「自我」的途徑。
“正如要有林林總總部分才能組成一個完整的人,而其中每一部分又要有千差萬別,才得以構成迥然不同之人,異于他人的面容,下意識里的聲調,夢醒時所見的手掌,兒時的記憶,未來的命運,以及我的電子腦所觸及的信息海洋,所有的這一切, 孕育了「我」,個人意識的升華,使我意識到自我的存在,同時也將我限定在「自我」之中”
故事中不斷質疑人類意識的真實性,人工智能雖然可被外界改變意識裡的資訊,但人類同樣在日常語言、歷史編寫、文化制度中會被決定意識的內容。意識/理性從古以降就作為西方哲學的核心,身體只是經驗外在世界以作構成意識的材料。而這個不可見但又有著無限可能的「意識/理性」,哲學家推論唯獨擁有無限性的上帝之中才能得到基礎。尼采嚴厲地批判這種論調是離不開基督教的陰霾,否定有限性的身體,使人內化這種對自身的鄙視。尼采質疑意識都有著不能知曉不可知事物的有限性,更不可能脫離肉身而存在。但尼采並不是個經驗主義者,是要將身心都放到同等的重要位置。尼采式身體打破「人」本質性,更不再二分心身,從此身體是以作為力與力鬥爭的場域中得到行動,在永恆回歸的歷史生成中得到與他者的差異體現。
故事中「傀儡師」更是直接挑戰原有「人類」概念。「傀儡師」向公安部提出以「他」作為生命體(life-form)尋求政治庇護,但公安部基於「他」並不屬於人類而拒絕,認為其只是自我保護程式,「傀儡師」卻嘗試抹去DNA與資訊系統之間的分別:
“如此說來,我認為你們人類的DNA也不過是一段被設計用來自我儲存的程序,生命就像誕生在信息洪流中的一個節點,DNA對于生命而言,就像是人類的記憶系統一樣,獨一無二的記憶造就了獨一無的人,雖則記憶本身就像是虛無的夢幻,人還是要依賴記憶而存活”
如果人類生命是以記憶和染色體展開,那以網絡信息和核心程序運作的人工智能與之相比,似乎就沒有形式上不同。賽博格的出現不單是科技進步,更質疑「人」的概念。在人和機器之間的關係中,是誰在製造,又是誰在被造成。難以釐清的是,當機器被分解為編碼的實踐,什麼是心智,什麼又是身體。既然我們在正式論述(比如生物學)和日常活動(比如積電路裡的家事經濟)裡認識自己,我們發現自己就是賽博格、混種、拼貼、妄想物/嵌合物。生物有機體(biological organisms)已經成為生命成分系統(biotic systems),和其他東西一樣都是溝通的裝置。*「人」這概念從來都不是自明,尼采在挖掘道德的歷史脈絡的同時,亦爬梳人類在物質關係的痕跡,如何沉殿為文化及日常語言。尼采否定人類的本質性,不可忽視社會歷史對人的形塑,文化的全部意義在於繁殖一個馴化及被教化的動物、一個家畜,從野獸轉化成人*。
「傀儡師」被素子找到時,要求素子與她融為一體,素子反問如何分辨自我。
“為了生存,也為了物種之間的平衡,生命一直在不斷的繁殖和演變,細胞不斷重復著死亡和再生的過程,新陳代謝,成長變遷在它們死亡時,除了基因和后代,沒留下任何東西。另外,如何保證我依然是“我”?無法保證,人類本身 就處在不斷變化之中,希望保持自我的“我執” 一直在限制你”
「傀儡師」以肯定生命的流變,細胞不斷的重複生滅,去回應素子的「我執」,無異於尼采反對形而上學中對世界永恆不變的幻想。尼采提出永恆回歸的世界是沒有起始終點,歷史、語言和文化在無盡的流變中疊合、擠壓,於每個瞬間偶然生成,於每個存在中實現差異,推翻一切以往「我」和「人」的想像。在處理何為人類的問題中,賽博格並不是一種另類的人類型態,而是要重新打開人類、自然和世界之間的理解。性別、種族或階級意識都是強加在我們身上的成果,肇因於父權體制、殖民主義和資本主義這些矛盾的社會現實的恐怖歷史經驗。以我自己的修辭來說,誰又算是「我們」呢?哪些認同可以被用來支撐「我們」這個有力的政治神話呢,又是什麼激勵人們加入這個集體?*
*p287,「賽博格宣言」,《 猿猴,賽博格和女人》,Donna Haraway
*P24, 「meaning of all culture to breed a tame and civilized animal, a household pet, out of the beast of prey ‘man’」,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, Friedrich Nietzsche
*P253,「賽博格宣言」,《猿猴,賽博格和女人》,Dona Haraway